莫扎特的作品不像他的生活,而像他的灵魂
(摘自傅雷书信) 莫扎特的作品不像他的生活,而像他的灵魂 莫扎特的作品跟他的生活是相反的。他的生活只有痛苦,但他的作品差不多整个儿只叫人感到快乐。他的作品是他灵魂的小影。这样,所有别的和谐都归纳到这个和谐,而且都融化在这个和谐中间。 后代的人听到莫扎特的作品,对于他的命运可能一点消息都得不到;但能够完全认识他的内心。你看他多么沉着,多么高贵,多么隐藏!他从来没有把他的艺术来作为倾吐心腹的对象,也没有用他的艺术给我们留下一个证据,让我们知道他的苦难,他的作品只表现他长时期的耐性和天使般的温柔。他把他的艺术保持着笑容可掬和清明平静的面貌,决不让人生的考验印上一个烙印,决不让眼泪把它沾湿。他从来没有把他的艺术当作愤怒的武器,来反攻上帝;他觉得从上帝那儿得来的艺术是应当用做安慰的,而不是用做报复的。一个反抗、愤怒、憎恨的天才固然值得钦佩,一个隐忍、宽恕、遗忘的天才,同样值得钦佩。遗忘?岂止是遗忘!莫扎特的灵魂仿佛根本不知道莫扎特的痛苦;他的永远纯洁,永远平静的心灵的高峰,照临在他的痛苦之上。一个悲壮的英雄会叫道:“我觉得我的斗争多么猛烈!”莫扎特对于自己所感到的斗争,从来没有在音乐上说过是猛烈的。在莫扎特最本色的音乐中,就是说不是代表他这个或那个任务的音乐,而是纯粹代表他自己的音乐中,你找不到愤怒或反抗,连一点儿口吻都听不见,连一点儿斗争的痕迹,活着只是一点儿挣扎的痕迹都找不到。G Min. 钢琴与弦乐四重奏的开场,C Min. 幻想曲的开场,甚至于《安魂曲》中的“哀哭”的一段,比起贝多芬的C Min.交响乐来,又算得什么?可是在这位温和的大师的门上,跟在那位悲壮的大师门上,同样由命运来惊心动魄地敲过几下了。但这几下的回声并没传到他的作品里去,因为他心中并没有去回答或抵抗那命运的叩门,而是向他屈服了。 莫扎特既不知道什么暴力,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惶惑和怀疑,他不像贝多芬那样,尤其不像瓦格纳那样,对于“为什么”这个永久的问题,在音乐中寻求答案;他不想解答人生的谜。莫扎特的朴素,跟他的温和与纯洁都到了同样的程度。对他的心灵而论,便是在他心灵中间,根本无所谓谜,无所谓疑问。 怎么!没有疑问没有痛苦吗?那么跟他的心灵发生关系的,跟他的心灵谐和的,又是哪一种生命呢?那不是眼前的生命,而是另外一个生命,一个不会再有痛苦,一切都会解决了的生命。他与其说是“我们的现在”的音乐家,不如说是“我们的将来”的音乐家,莫扎特比瓦格纳更是未来的音乐家。丹纳说得非常好:“他的本性爱好完全的美。”这种美只有在上帝身上才有,只能是上帝本身,只有在上帝旁边,在上帝身上,我们才能找到这种美,才会用那种不留余地的爱去爱这种美。但莫扎特在尘世上已经在爱那种美了。在许多原因中间,尤其是这个原因,使莫扎特有资格称为超凡入圣(divine)的。 ——法国音乐学者Camille Bellaiqu 所著《莫扎特》,p111-113. 傅雷译于1955年3月24日